变迁是神,死亡是先知


每一年我们的父亚伯拉罕都带着他的儿子们去摩利亚山,
同样我带着我的孩子去内盖夫丘陵,在那里我打过仗。
亚伯拉罕带着儿子们一路远足。“在这里我叫
仆人们留下,在那里我在山脚下的一棵树上
拴过驴子,而这里,就是这里,以撒我的儿,你问我:
‘请看,火与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
然后刚过了一会儿,你又问第二遍。”
当他们来到山顶,他们歇了一阵,吃东西喝水,
然后他带他们去看扣住了山羊角的那丛小树。
后来亚伯拉罕死了,轮到以撒带他的儿子到这里来。
“在这里我背起柴火,就是这个地方我都喘不过气来,
在这里我问,而我父亲说:‘神必自己预备
作燔祭的羊羔。’ 到了那边,我才明白说的是我。”
后来以撒的眼睛年老昏花了,他的孩子们
领他来到摩利亚山上的同一个地方,为他重述
发生过的一切,他或许已经忘记了的一切。

罗池 译

……

摄影家的方式


摄影家的方式是当他构思一个镜头的时候,
如大海或绵绵不尽的沙漠,
他要找一些大的或者近的东西用在照片上,
一桠树枝,一把椅,一块圆石或者一个屋角,
为了表现无穷,他会忘掉大海和沙漠
——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爱你的手,你的脸,
你的秀发,你在近旁的说话声,同时忘掉
永无尽头的距离和无穷无尽的终结。
当我们死了,这里又只剩下大海和沙漠和上帝。
我们曾多么喜爱通过一个窗口去观看啊。
别了,远的和近的一切,别了,真实的上帝。

……

在库克拉比大街


在库克拉比大街
我独自行走没碰上这个好人——
他祈祷时戴一顶皮绒帽
他办公时戴一顶丝绒帽,
都飞扬在死者的风中
在我的上空,飘拂在水面
在我的梦里。

我来到先知的大街——空无一人。
而埃塞尔比亚的大街——寥寥数人。我正在
寻找一个地方好让你跟我一起生活
为你填满你孤单的巢穴,
建立一个地方为我的痛苦用我额头的汗水
查对一条道路你会从那里归来
以及你故居的窗户,一个裂开的伤口,
在关闭与开启之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有烤面包的香气从一个棚屋里面传出,
那是一家店铺人们在那里散发免费圣经,
免费,免费。远远胜过一个先知
曾给这些混乱的里巷留下的一切,
当这一切倾倒在他的身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在库克拉比大街我独自行走
——你的墓床在我的背上像一个十字架——
尽管这令人难以置信
一张女人的睡床将成为一种新信仰的符号。


—— 注:————————————————————————————————————————-

库克拉比,Rabbi Kook,当代以色列最有威望的犹太教士之一,在西方也有一定影响,他的儿子也是一个有名的拉比。而值得注意的是,库克拉比是支持犹太复国主义的强硬的激进的正统派,所谓原教旨主义者。

罗池 译

……

甩开对丧失的恐惧


甩开对丧失的恐惧我投入丧失之中的恐惧。
我再也不能待在它们之间在这个小小的
无人地带熬过我永无尽头的日子。
我的手是搜寻的手,试探的手,
祈愿的手,落空的手,
总是摸索在桌面上纸页间抽屉里
柜橱里衣兜里,找到
它们的那一份丧失。用这双
搜寻丧失的手我抚摸你的脸庞
用这双惧怕丧失的手我把你抱紧
摸索着你的眼睛你的唇,就像一个盲人
像是丈量,像是迷失,像是在丈量中迷失。
因为只有惧怕丧失的手才是爱的手。

有一次我在看一个小提琴家演奏,我发现
在他的右手和左手之间仅有的就是那把小提琴,
但这是怎样的一种之间,怎样的音乐啊!

罗池 译

……

我不是那六百万之一


我不是死于浩劫的那六百万 之一,
我也不在幸存者中间。
我不是走出埃及的那六十万 之一,
我是乘船来到应许之地。
不,我不在这些数字里面,尽管我的体内也有火和云,
夜间的火柱和日间的云柱给我指引 。
我的体内也有疯狂的渴望在寻找
紧急出口,寻找软和的地方,寻找裸出的
土地,寻找通向软弱和希望的太平门;
我的体内也有寻找活水的欲望,
与石头静静交谈或者与暴烈的风。
最终,是沉默:没有提问,没有回答。

犹太史和世界史
像两块磨石把我碾碎,有时
成一滩粉末。阳历和阴历
忽前忽后地跳跃,
把我的生命在恒动中设定;
有时我躲藏在它们之间的缝隙,
有时一路跌进这个深渊。

……

阿门之石


在我的桌面有一块石头刻着“阿门”,
一块三角形的碎石来自很多世代以前就被毁坏的
一个犹太墓园。其它的碎片,成百上千,
乱七八糟地散落各处,但一种强烈的渴望,
一种无尽的思念,把它们充满:
名字寻找家族的姓氏,死亡日期在探索
死者的出生地,儿子的名字想查出
父亲的名字,出生日期试图与灵魂团聚
而灵魂希望得到安息。但除非它们
能重新合为一体,否则它们得不到真正的安息。
只有这一块静静躺在我的桌面,在说“阿门” 。
但此刻这些碎片被一个忧伤的好心人
怀着爱怜收集到一起。他洗净它们的一个个污点,
给它们一个一个拍下照片,在一座大厅
要把每一块墓石重新组合成整体,
一遍一遍,一块一块,
就像死者已复活,就像拼图,
像七巧板。小孩把戏。

罗池 译

……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的蛛丝把我和我的快乐维系,
但凭这些纤细的蛛丝我已经给自己织成一副
坚韧的软甲,用快乐的经线和纬线
为我遮掩裸体并保护我。
但有时我似乎觉得我的生活配不上
包裹我身体的这层皮肤,甚至配不上
我用来攥紧生活的十个手指甲。
我就像一个惯于抬起手腕
窥看时间的人,即便没戴手表的时候。
有时,当最后的水汩汩流出浴缸,
在我耳中也是夜莺的歌唱。

……

敞开关闭敞开


敞开关闭敞开。我们出生之前,万物都敞开
在与我们无关的宇宙。我们活着的时候,万物都被关闭
在我们体内。等到我们死了,万物再次敞开,
敞开关闭敞开。我们尽是如此。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此刻
有千百万人正站在街角
和十字路口,在密林和荒漠,
向另一个指点着该在哪里转弯,走哪条路,
什么方向。他们详细地解说着该怎么走,
到那里最近的路是哪一条,到什么地方可以停下来
再问问别人。那里,然后是那里。
是第二个拐弯,不是第一个,在那里左拐(或右拐),
就在一栋白房子旁边,一棵大橡树右边。
他们解说着,用兴奋的声音,用挥舞的手势
和点头摇头耸耸肩膀:那里,然后是
那里,不不不是那里,是那里,
就像某种古老的宗教仪式。这也是一种新的宗教。
此刻,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死者必复活,
就像一个人想回到一个心爱的地方,总会落下
一些书本,篮子,眼镜,小照片,只是为了
他能找一个借口转回来,所以死者
他们离开了生活也必会回来。
有一次我在秋雾中
来到一座废弃的犹太墓园,但死者并未将它废弃。
那个园丁肯定是花卉和季节的专家,
尽管他不是犹太死者的专家,
但连他都会说:“他们每夜都在练习复活呢。”

……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1

纪念日诗章献给战争中死去的人。
但纪念的一代人也在减少和死去,
一半老朽不堪另一半也快要老朽不堪,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2

一块墓碑该怎样打造?一辆汽车熊熊燃烧
在谷门 。一辆汽车烧成黑炭。一辆汽车的骨架。
另一辆汽车的残骸燃烧在另一个地方。
残骸上油着红色的防锈漆,红得
像火焰。残骸旁有一束干花。
干花结成一个纪念的花环,
枯骨构成一个枯骨复活的异象。
在另一个地方,很远,掩藏在树丛中,
一块破裂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一些名字,一枝夹竹桃
遮挡了大部分,就像爱人脸上的一缕长发。
但每年一次那枝条被拂开一旁那些名字得到呼唤,
而蓝天下一面旗帜悬在半杆,欢快地翻卷
像一面拉到杆顶的旗——那么轻盈,那么安逸,
享受着它的色彩,它的风。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3

一个人该怎样出现在悼念仪式?立正还是鞠躬,
像篷布一样坚韧还是像哭丧者一样柔弱,
像罪人一样低头还是仰首藐视死亡,
是两眼翻开像死者一样呆滞,
还是闭上眼睛就像在观测体内的星空?
而悼念的最佳时段是什么?是正午
阴影躲藏在我们脚下的时候,还是黄昏
当阴影延长,就像我们的渴望一样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就像上帝?

4

我们在这种活动应该唱什么?从前我们唱山谷之歌,
“在贝塔阿尔法 和拿哈拉之间,
是谁燃起篝火是谁在这里牺牲。”
现在我知道是谁燃起的篝火
我知道是谁牺牲在这里。
他是我的朋友。

5

我们应该怎样哀悼?按大卫给约拿单和扫罗的挽歌,
“比鹰更快,比狮子更强 ,”我们应痛哭失声。
如果他们真的比鹰更快,
他们会高高翱翔在战争之上,
而不会受伤害。我们可以在地上仰望他们然后说:
“看那雄鹰,这是我儿子,这是我丈夫,这是我的兄弟。”
如果他们真的比狮子更强
他们还能继续作雄狮,不会像人一样死去。
我们可以亲手给他们喂食
并抚摸他们金色的魂灵。
我们可以把他们领养回家,深情地说:
我的儿,我的夫,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我的夫,我的儿。

6

我去参加尤德的葬礼,他被炸弹炸得粉碎,
在很远的地方,一场新战争的新死者。
人们对我说要去一个新的殡仪馆:
“就在那个大奶牛场过去一点。
如果你跟着牛奶的气味走
肯定错不了。”

7

有一次我跟我的小女儿一起散步,
我们遇见一个人,他问我过得怎样我也问他
过得怎样——像《圣经》里说的。后来她问我,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我说,“他跟我一起打过仗。”
她点点头又问,“如果他跟你一起
打过仗,那他怎么没死却还好好活着呢?”

8

没人听说过茉莉的果实。
没有哪个诗人赞美歌唱过它。
人人都陶醉地歌唱茉莉的花朵,
它的郁郁浓香,洁白花瓣。
但它顽强的生命力,
像蝴蝶一样短暂像群星一样长久。
没有听说茉莉会结果。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

没有人把希望


没有人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别人的梦在我面前都关闭:
我不在梦里。

甚至房间里的声音
也是荒凉的征象,就像蜘蛛网。

身体的孤寂
空旷得容得下好几个身体。

现在,他们正从搁板上取下
彼此的爱。直到搁板空空。

于是,开始了外层空间。

(傅浩 译)

……